狄 青
雨天,斜偎在藤椅裏,沏一杯釅茶,徐徐嫋嫋地有些許熱氣騰出。我的手中捧著一本上個世紀的安德烈紀德,抑或是一本注定屬於若干個世紀的博爾赫斯(這個已然逝去的阿根廷盲叟,總是習慣用他那根中國龍骨枴杖敲打我的腦殼,使我清醒又矇昧)。這情境實在是我平生之夢寐不二的幸事,猶如款款地啜飲一杯酒,飲一杯陳年芬芳的酒。
我是愛酒的,但卻是空有酒心,卻乏酒膽,更少酒量。不過,每逢知己,酒即便是少喝也一定要喝的,誰讓文人多半皆是性情中人呢?沒錯,我敬仰且歆羨酒的無瑕、酒的醇厚、酒的包容、酒的魂魄。我曾寫詩言——美酒,可以不喝,但卻如每天的風景與糧食,餵養我的目光和生活。於是,酒於我而言便很有些形而上的意味了。我愛酒便如愛那洪荒孑遺的神話,壁畫上騰飛振蹄的麒麟,山野裏餐露夢蝶的莊周,愛他以千年的遺世,訴說天地的萬古滄桑。
多年前,年幼的我與父母一同「下放」到鄉下,我見過趴在供銷社櫃枱上一個人喝掉一瓶68度白乾的鄉下老者,聽說過把一年的工分錢都用來換酒喝的鄉下人,他們的日子很窮苦,或許正源於此,他們才愛酒、戀酒、癡酒。喝到醺醺乎、飄飄然,酒便是心靈的桃花源,就學李太白,河底撈月,死也無憾。
父親在世的時候,曾寫條幅自勉:此生願做酒中人,此生願做人中酒。那時候我小,不明白,如今想來,做人中酒固然不易,而做人中一杯茶抑或是一杯白開水也實在不是一件簡單的事。人人都需要麻醉,人人都需要解渴,卻人人又都惜液如金,吝於付出,這很無奈。父親精通三種外文,他在世的時候,最大的願望便是有一張寬大的寫字臺,臺面上擺有各種外文書籍,還有煙盒、紙筆和墨水,可以用來研究和翻譯??蛇@些對他卻渺茫。而我,似乎並不比父親要求的更多,不同的是,我只懂用漢字寫一點東西,於我而言,這是一種連貓都難以養活的事業。但每當我想起父親,便覺得他是酒,不是讓我淺酌,而是讓我豪飲、讓我暖意上湧,胸腔裏猶如乾柴被燃,「劈啪」作響。
有一則愛情故事,屬於我。那是一個愛酒的女孩兒,因為愛酒,自然足以醉人,但我卻未能將她一飲而盡。我說了,我是空有酒心,卻無酒膽,枉為「二十狂生」。於是,女孩兒離我而去,去去停停,無奈且無辜,只留給我半瓶她喝剩的麴酒;我把大麴灑於室內,酒非極品,亦滿室生香,香得誘人,香得醉人。我把自己放倒在枕被之中,呷著、品著這酒香裏的醇和、溫柔與纏綿,而空洞的酒瓶卻又是那樣的晶瑩與澄澈,像極了一顆醬香型的透明的心。
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所有不被珍視的感情與人生都應當孤傲地絕版,要橫心面對俗世塵間的生死離別,原是很困難的事。尤其面對情感上不忍割捨的牽絆。是這個現實的世界給了我們現成的藉口太多,賀卡上的祝語都是印好的,微信上「擁抱」「紅唇」「麼麼噠」的動圖也都是現成的,即令是情絲萬縷,花幾元錢也足以置換。於是便狠心讓自己疲著、倦著、木著;於是,常只需一日閒暇,有一壺且喝且續的茶水,一盒不用太好的捲煙,甚或還有一瓶未開封的老酒,便把自己交與那些泛黃的書冊,讓自己遠涉重洋抑或走回古代,走回那遙遠和歷史,便覺此生幸甚;便覺一種亦真亦幻的陶醉,如同飲下一杯陳年芬芳的酒,它使我沉徊,沉徊於疇昔的美好時光中,只是,彼時的笑貌音容卻不知是否尚堪玩味。
很想真的就走回古代,走回魏晉的世說裏。像放浪的阮籍,像醉酒的劉伶,或者只是像一個頭戴綸巾、身挎行囊、腰佩短劍的匆匆行者,將坐騎拴於樹樁,然後大踏步走進搖著布招的酒家,從懷中隨手掏一把碎銀子遠遠地擲於檀木桌上,高喊:「掌櫃的,來兩斤好酒,兩個下酒的菜,快些,喝好了,我還要趕路?!?/p>
評論