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刁李嫻
去到拉薩,布達拉宮是不可能錯過的歷史古蹟。那是拉薩河谷的紅白交響曲,是世界屋脊的明珠,更是無數人心中的聖地。
然而,在這片被朝聖者的腳步磨光的聖殿裏,卻掩隱著一個不可或缺卻又常被忽略的角落——旱廁。它位於山體邊緣,懸空而設,從下方仰望,彷彿是從主殿「生長」出來的空中偏閣。懸空廁閣並非建於松贊干布時期,而是在布達拉宮經歷戰火焚燬後,於五世達賴喇嘛時期重建。
從外觀看,旱廁採用藏式的阿嘎土夯實的平頂設計,由藏青色原木樑支撐,與宮殿主體古樸大氣的建築風格如出一轍。然而走進去,卻沒什麼裝飾,很是簡便。
腳踩堅硬的石板,前方是不大不小的長方形坑口,下方則是心驚膽戰的存在——落差五六十米的懸崖。能夠在風雨中屹立,內裏藏著工匠們獻給高原的智慧。廁閣的花崗巖牆體內每間隔一段距離便會澆鑄鐵汁,那是「筋骨」的所在。腳下的石板彷彿懸浮於虛空,沉重的秘密源於山體內的石樑,也是藏族特有的阿嘎土工藝,將原本頗具危險的重力化作與懸崖對話的詩行。
這不僅僅是一個旱廁,更是一個世界上海拔最高、最壯觀的蹲式觀景點。試想,人們在「幹大事」時,遙望連綿的雪山、拉薩河谷,呼呼的風聲則從萬丈懸崖下傳來,那是何等豪邁!
沒有任何排水系統,排洩物純粹靠原始、粗獷卻有效的方式從坑口墜落。高原肆虐的大風如牧民的皮鞭,無情抽打它們,揉碎成高原的養分,使山腳下的格桑花分外妖嬈。排洩物以另一種唯美浪漫的形式在轉山轉水中獲得重生。
解決完「大事」,擦拭環節很有講究,因為等級制度在屁股上光溜溜地體現著。侍從、雜役就地取材,用樹葉、石塊擦拭,可材質要麼太軟要麼太硬,總不稱心。貴族們則用「廁籌」——被打磨的平整的木片解決,有時還會加上熏香料的環節。十八世紀進藏清吏留有記載:「藏貴拭臀,用木竹雙面刨花,紋如雲母,稱『淨君』。」此物今已絕跡,唯老匠人桑布家中藏有一匣,「祖父說,這是給第司(攝政王)備的貢品。藏地老人口耳相傳,噶倫大人非讓侍從用溫水浸過的綢緞擦屁股。」但並無正史作證。
貴族使用獨立坑位的旱廁,有可關閉的木門,且繪有宗教圖案。而僧人、平民使用的公共區域多為布簾遮擋或以矮牆分隔,但整體坑位數量少。窗僅以木柱為欄,常年通風,無甚異味。夏季如廁涼風習習,冬季則著實寒冷。
布達拉宮的旱廁順山勢而建,與大自然和諧共生,凝聚了古代工匠的獨特智慧。而在遙遠的西方,古羅馬的公共廁所同樣聞名於世。它們一般被建於城市中心,用大理石精心打造的石凳式馬桶排成一排,供多人同時使用,人們在談天說地間完成「人生大事」。底部有引水溝沖洗,只是用水量很大,且臭味很難排除。羅馬嘩啦啦的水沖跑了污穢,反倒背上了一身水債。而西藏的風吹走了異味,卻滋養了千年的生態。
如果有人說這比得不公平,古羅馬的公共廁所比布達拉宮的旱廁早了一千年,那不妨瞅瞅晚了六百多年的故宮。再怎麼整裝的大臣們總也有內急的時候,按慣例,可舉「出恭牌」暫且離場,但一天超三次,則會被實名記錄,好生窘迫。而且廁所位於偏殿耳房,內放恭桶,供多人輪流使用。異味難除不說,還有交叉感染的風險,且全靠人力清洗。相比之下,紫禁城的恭桶裝進了規矩與嚴謹,西藏的廁閣則盛滿了自然與灑脫。
自五世達賴重建布達拉宮起,旱廁便懸於山腰。它們見證了六世達賴倉央嘉措夜奔酒館留下的雪腳印,也聽到十三世達賴新政時的激烈爭吵,終於在2016年的「廁所革命」中封坑退役。據傳,當日老喇嘛次仁向坑洞拋撒青稞,誦唸,「歸於山者,養吾格桑;止於此者,成吾經幡。」隨後以硃砂封住坑口。
畢竟一鍵沖刷的抽水馬桶乾淨衞生,尤其在冬季,穩坐加熱坐墊,附帶欣賞音樂,何等愜意!只是當我們安然坐於智能馬桶上刷手機時,是否會想到?曾有一座廁閣,用懸崖、風力和陽光書寫了300年的生態傳奇。
如果有機會去到布達拉宮,記得去探尋一下這個「隱秘的遺存」,畢竟「世界上最深的茅廁」承載了太多太多……
(作者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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