包倬

越野車奔跑在315國道上,世界廣闊,沙棗花兒香。對像我這樣從西南方來的人,新疆的遼闊讓人瞠目結舌。所見之處皆風景。加哈烏拉斯臺鄉,當我試著說出這個名字,舌頭打了個滾。從衛星圖上看,它的形態像個長襪子,有荒漠,也有綠洲。315國道穿過綠色地帶,公路兩邊綠樹成蔭,大有遮天蔽日之勢。我要去的地方是個衞生院,去了解鄉村的醫療條件。如果你要選擇在故鄉終老,醫療是必須考慮的因素之一。

加哈烏拉斯臺鄉衞生院在公路邊,它的對面是學校和大巴扎。幾棟白房子圍著白臘樹、柳樹和自給自足的菜園,讓這裏少了疼痛感而多了人間煙火氣。救死扶傷,神聖之地。以此地為中心,方圓幾十里,這個衞生院的服務對象約有三萬人。院長馬學海,回族,生於1990年,祖籍寧夏。他的祖輩「走西口」到的新疆,如今已過數代。只把他鄉當故鄉。廣袤的土地上,住著來自遠方的人,這就是新疆。

馬學海畢業於新疆醫科大學,大專,屬於定向委培生。這種生源有個契約,「有編制,包分配,但需要到基層服務8年。」馬學海2013年畢業,轉眼已過十餘年。他不光兌現了當初的承諾,還從醫生一路幹到了院長。他帶我參觀衞生院,從中醫館開始。中醫在中國民間根深蒂固,從某種意義上說,中醫的歷史就是中國人的歷史。神農嘗百草、《黃帝內經》、張仲景、李時珍、望聞問切、針灸、扁鵲……即使像我這樣的門外漢,也能說出幾個與中醫藥相關的詞。除此之外,還有少數民族醫藥和民間醫藥。天地之大德曰生。醫是救死,是生。

2016年,國務院就印發了《中醫藥發展戰略規劃綱要(2016—2030年)》,把中醫藥發展上升為國家戰略,對新時期推進中醫藥事業發展作出系統部署。而加哈烏拉斯臺鄉衞生院的中醫館,早在2007年就已經有了。

這是一個規模並不算大的衞生院,佔地十畝半。目前在編醫護人員52人。我去的那天,這個衞生院裏有19個住院病人。馬學海帶我一間間參觀,介紹,像一個農民在說著莊稼或一個牧人在清點羊群:這是殘疾人肢體康復中心。這是理療室。這是煎藥房。這是熏蒸床。這是門診輸液室,可以容納20個人同時輸液。這是製氧機,高氧流量呼吸機,塔里木油田捐贈的。這邊是病房,有28個床位。這是我們住院部的醫生。這是年輕的醫生,他們一畢業就四證合一。這是護士站,這是霧化器。這是藥品,有三百來種,我們的胰島素比較全。這是小花園,種的是牡丹、芍葯、鴨皮梨。今年的鴨皮梨好像得病了,前段時間剛給打藥了。這是西紅柿、茄子、辣椒、葫蘆瓜、大蒜,不夠吃的時候,老百姓也會送我們一點。

總之,麻雀雖小,五臟俱全。除了重大疾病和手術,這裏都能醫治。2023年,這裏的住院人數是1,489人,門診是36,000人,收入是480萬元。當然,這組數據不是GDP,理想的狀態是架上藥生塵。然而,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態。從另一個角度來看,這組數據也說明了服務人群之廣。

然後,我們坐到了馬學海簡陋的院長辦公室。他穿著白大褂坐我對面,中間隔著一張桌子,讓我一度有尋醫問診之感。現在,我對這個衞生院的設施、診室、藥品,甚至伙食都有所了解了,但我最關心的是他們如何和附近的牧民、農民產生關聯。換句話說,如果我在牧區,我在農村,如果我垂垂老矣,我的健康問題怎麼辦?

這裏離最遠的村莊45公里,離雪山35公里。所以,醫護人員們並不是坐在醫院等病人上門,而是要定期下鄉,為小孩和老人提供健康服務。這項意義重大的服務也和塔里木油田的援助有關,相當於足不出門,便有醫護人員上門,體檢、看病、打針,甚至幫忙買藥。所以,你完全可以設想這樣的場景:某個遙遠的午後,那時你像一臺破舊的汽車,四處暗疾,兒女遠在天邊。而醫療隊來了,年輕的白衣天使,讓你覺得,這故鄉是終老之地,依託之地。

兩臺救護車停在樓下,一輛福特,一輛麵包車。福特車太老了,已經開始燒機油。我從它們身邊走過時,駐足看了看。算是致敬吧。不難想像,它們曾為附近百姓的健康立下了怎樣的汗馬功勞。急救室就在大門口,離救護車不過十米遠。簡陋,但有洗胃機、吸痰器等搶救設備。

在雪山下、在村寨裏,老人老去,小孩成長。很多年輕人去了遠方。加哈烏拉斯臺鄉,和中國其他鄉鎮一樣,同樣面臨著道路交通不暢和留守老幼的困境。令我尤為驚訝的,是他們的工作中還包含臨終關懷。如何面對死亡?它從來都是個問題。而醫護人員所能做的,便是給他們關懷,讓離開多一些尊嚴。

「其實,每個人都恐懼死亡。」馬學海說。

那時,我們站在衞生院外面的路邊。花臺裏種著百日菊、丁香花和太陽花。人生一世,草木一秋。而在一分鐘前,馬學海談起他面臨的另一個困境:鄉鎮衞生院留不住人才。「只要考了證,別人就走了,去更好的地方發展,編制也不要了。」他有些無奈。

那麼他呢?他似乎沒有這樣的打算。他剛和附近一個姑娘訂了婚,並且對未來有了近乎理想主義的打算。

「我要是退休了,就在家裏建個小院,搞點養殖,開個診所,給父老鄉親看病,」他說,「這是福報。」

(作者為第十三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獲得者、雲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、《滇池》文學雜誌主編)